只要有点常识的人就不会相信一个人的左手比右手温度高一度,是不?
梦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挂着微微的笑,口气却是幽幽的,眼神有点淡,身上白色的裙子衬托她犹如一个女神,冰清玉洁,凌然不可侵犯。
梦当然不是女神,她只是临终关怀医院的一个护工。但我相信她不会故弄玄虚,她说左手温度比右手高一度就是高一度。
我相信她是有原因的,是基于我见到她之前就已经听过她的名言。
“自杀就是对死亡的拒绝,是怕死!”
“老人就是孩子,需要关怀”
“死就是回归,每送走一个,就开心”
像这样的话,都是她的名言,在医院里见怪不怪了,而我刚听到时候我很惊讶于她的名言。
“为什么说自杀就是对死亡的拒绝,是怕死?”我问复述这话的老人。
“你怕不怕死?”老人问我,一本正经。
“不怕!”我语气坚决,我还年轻,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死亡这种事情。
“真的不怕?死了以后,你就什么都没有了,你失去了你的亲人,你的工作,你的财产;你再也不能亲你的爱人、你的宝贝,你再也不能开车兜风,你再也不享受美味佳肴,你再也不能看到这个花花世界,即使有魂灵这个东西,你也只能东游西逛,看着别人享受着人生的快乐。你真的不怕死?”老人绘声绘色,口气阴阴的,仿佛一切都发生过,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绝望,空空洞洞的,深陷的眼窝如一个无底洞,似乎随时都要把我吸进去。
“不怕!”我的声音有点颤抖了,身上的汗毛竖起,我下意识地看着屋子角落里阴暗处,传说灵魂一般都藏在角落里,什么都没有,我吁了口气,其实我知道我什么也会看不到,也用不着害怕。
“是吗?真的不怕?”老人追问一句,那双空洞的眼紧盯着我,非把我拉进去不可。
我用力抗拒这个吸力,不看他的眼睛,“不怕”,我的语气已经有点勉强了,我知道自己在维持着自己的尊严,或者说在老人面前的虚荣心。
“呵呵,你以为你还年轻吧,可你要知道,打你一出生始,你就一只脚踏进了坟墓中,你听到那钟的嘀达声吗?嘀达一声,你身体就进行一部分,当你的生物钟不再嘀达的时候,你就全部进去了,呵呵。”老人的笑声有些干瘪,听起来有点刺耳。
怕还是不怕,我已经动摇了,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摇了,我的脸红了,为自己感到羞耻,我一向认为别人的观点很难打败我,而我,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竟被一个进了临终医院的老人打败了,突然有一种比死更难受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“告诉你吧,自杀的人就是怕死,因为不敢面对死,用逃避的办法来拒绝死,那就是怕死!”,老人喃喃说道,他的眼神更加无光了,他要睡觉了,说了这么多话,使他本来虚弱的身体更虚弱,只好用死的姐妹——睡眠来补充。
我轻轻退出小房间,心里仍有点颤抖。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,路过的另外一位老人安慰我,“又听他瞎说了吧,他是个精神病患者,快死了,所以送到这里来。”
“可他思路非常清晰呀?”我满脸问号。
“哈哈,”老人笑了起来,满脸的皱纹挤到一块,好像很开心的样子,“是说死吧,他见人就这么说,他说的话人家背都能背了。”
“他所说的话都是听小护工说的,一字不拉地复述出来!”
老人走了,我还没回过神来,我竟然会被一个精神病患者打败,而他所用的武器仅仅是听一个小护工说过的话,我沮丧极了,甚至一度失去来这个医院的目的。
最终,想见见小护工的好奇心战胜了沮丧,我逢人即问说这话的小护工,于是听到了更多的让我惊讶的名言,直至见到她本人。
“自杀就是对死亡的拒绝,是怕死!”这是她的名言,也是我的开场白。
“是的”,看得出,她不想多言。
“为什么?”
“自杀就是对死亡的拒绝,是怕死!”,她重复道。
“你不怕死?”
“我没想过死”
“你怕死!”我不甘心她的答案,没想过死的人不可能可以得出那样的结论。
“我为什么要怕死?”她反问。
“我怕我就自杀”见我不说话,她加了一句
“那你为什么不自杀?”
我笑了,我不是个杀人犯,但倒是有点想逼她自杀一样。
她也笑了,一脸灿烂,“我们走走吧?”她提议道。
走在临终关怀医院里,许多人都对她打招呼,看得出,她在这个医院里蛮有人缘的。每次打招呼时,她都带着微笑,是那种可以感动人的发自内心的微笑。我很诧异象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工作,而且是深受医院中人喜欢。她看出我的疑惑,但没说什么,对于她来说,来这个医院的人都带着自己的疑惑来的,对生的惑,对死的惑,对人生的追求的惑,凡此种种,或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来,她已领略了太多,所以对我这点疑惑她没解答,而是直接带我进入一个院子。
里面坐着几个老人,围成一圈,圈里赫然是位小和尚。小和尚手持木鱼,嘴里喃喃有语,眼睛轻闭,一脸肃穆。几个老人面前放着本书,是佛经,每个人都很虔诚地念念有词。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好像并不存在纷扰,这是一个属于心灵的世界,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寻找寄托。
“看到没有,那个穿白绸衣的是个肝癌患者,晚期,医生说最多只有一个月了,叫他能吃的吃,能玩的玩,尽情享受人生的最后时光。他有的是钱,是位企业经营者,按道理说他可以留在家里,可他偏不,他说自己该吃的都吃过了,别人没喝的他也喝过了,别人没玩过的他也玩过了,对于他来说,够了,于是来了。”
我对这些病人并不感兴趣,但看到年轻的小和尚,想到与自己年龄相仿,却也进了 关怀医院,心里不禁难过起来,看着小和尚的眼神也有些悲伤。
“你是看小和尚吧,他呀,本不属于这个世界,但他来了,他说这里的人需要关怀,也需要精神的一份寄托,佛法无边,自然能给这些人寄托,而且他自己也需要寄托,是物质的,三餐一宿。”
梦说到这,轻轻地笑了起来,似乎说了一个笑话。我却心理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,小和尚仅是为了三餐一宿就过早地进入了生死思考的境界,值得吗?
梦并没有理会我的神情,自顾自说,“小和尚在这里,有了他自己的信徒,他是这里最幸福的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徒,我也有,但不是外部的,是我自己,我是我灵魂的信徒,没有她,我坚持不了。”梦轻轻地说,垂着头,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。
进院以后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表情,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的信徒竟然会是自己,但这句话从梦嘴里说出来,我竟然相信了。
见我默然不语,梦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说了你也不相信,我以前从来没有什么信仰,我是一个自然主义者,什么事都顺其自然,直到我听了一个故事以后,我就慢慢有了信仰,做起自己灵魂的信徒!”
“我相信,真的!”我突然想起阿杰,我的死党,一个有大好前途的帅哥。
“真的?”梦眼里闪过一丝惊喜,却转瞬而逝,犹如天上的流星,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芒,又消逝在黑暗中。
梦的眼神很熟悉,好象是某一个友人,我思索了很久。是的,原来是阿杰的,阿杰在临终托言时的眼神就是如此,阿杰的眼光闪烁了片刻的光芒,亦如流星,转瞬黯然,露出痛苦,然后是平和,那时他的瞳孔已经扩大,终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。
“想什么呢?”梦问道。
“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,一个兄弟,一个……”
“人总会想起一些曾经在自己生活中扮演了某个角色的人。”
“是的,说说那个故事吧!”
“你想听?”
“想!”
梦深深地吸了口气,象是在极力地调整情绪,这或许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难讲述的故事。我突然有点后悔,其实我并没有必要追究梦的一切,对于我来说,来临终医院只是为了完成阿杰的心愿,看看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,看看曾经引起他无限遐思的——梅。
“我刚才说过左手比右手温度高一度,对不对?”梦问我。
“是的?”
“真的,左手比右手温度高一度。”梦微微一笑,眼睛望着远方,仿佛在眺望着什么。
我看了看她的手,并不能发现什么,白白嫩嫩而修长的手指,两只手都一样,我心里突然冒出摸一下她的手的想法,可马上又否决了,毕竟我们不熟。
梦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,摇摇头,说“并不是我的手,是故事中的男孩。”
“哦”,我应了一声。
“那是一个很阳光的男孩,长得很帅气,说话柔柔的,笑起来略显羞涩……”,梦停顿了片刻,脸上写满了痛苦。而我的脑海里却闪现出阿杰的笑脸,“阿杰也是这样一个男孩,长得帅,说话很温柔,犹如一个大姑娘。”
“那个男孩在一次很意外的塞车事故中认识了一个女孩。那天太阳快要下山了,一抹血色挂在山尖上,斜射的余晖给大地涂上一层淡淡的黄色。车堵在一架桥上,桥下是一个水库,深不见底。男孩下车休息的时候,看到一个女孩看在桥的栏杆上,长发飘飘,女孩的身体在风中摇晃着,只要有一点风,她就会犹如一只断线的风筝随风而逝……”
“如果是我站在栏杆上,会是如何?如果是阿杰,那又会是如何?对了,阿杰已经去了,就如风筝悄然而逝,没有可能站在上面了,站在上面的也只能是我了,到那时,出现的那个男孩会是阿杰吗?”我胡思乱想起来,梦接下来所讲的故事如风过无痕,我全然没有听清,但我听清了梦最后说的那句话“那个女孩打了那个男孩一个耳光!”
“应该让那女孩去死!”我愤愤然,虽然没听到过程,但我想象到是那男孩救了女孩。
梦一阵鄂然,盯着我的眼光装满复杂的感情。
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……”,说那话的时候,其实我脑海里闪显的是阿杰跳下去救的,阿杰肯定会下去的,他是一个乐于助人的男孩,而跳下去的是女孩还是我,我脑海里一片空白,但我肯定不会打阿杰的,所以我的直觉告诉我都是女孩的错。
“没关系,是的,如你所说,那女孩是应该死,她也真的去死了。那女孩打了男孩一巴掌后,还是爬上了栏杆,再一次跃下。很不幸的是她再次被男孩救起……”